从简

让我逃离
I heard a loud bump in the dark.

【储存页】一梦西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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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借西厢名头,背景架空。《西厢记》讲张生与崔莺莺冲破封建桎梏,追求自由爱情。 

 

*全文14000+,感谢阅读,大家除夕快乐。 

 

 

 

台上的旦角胭脂红泪,朱唇微启,咿咿呀呀地唱着。台下看客欢呼鼓掌,纷纷赞这新来的戏班竟也有如此出色的台面。 

 

唯角落里独酌的客人边倒酒边嘟囔着,“不是这样的,莺莺不是这样的”。 

 

只见那人酒壶一摔踉踉跄跄出了门,满楼欢腾中似是并未有人注意,唯有一旁的伙计欲上前索赔,被前来的掌柜拉住使了个眼色,“黄老爷,不必惹”。 

 

“不是这样的啊,怎么能是这样的呢?”黄明昊觉得自己醉了,是该醉了的。他将手里拎着的箱子抱在怀中,不顾那一层落雪,脸贴在上面感受着刺骨的温度。 

 

“不该是这样的”,他呢喃着,也不知要踉跄去往什么地方,“永老无别离”,声调一转竟唱了起来,比那戏楼的台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“万古常完聚”,这嗓子终究还是不行了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冬天要来了。” 

 

福利提着壶茶刚走进来,就听见坐在窗边出神儿的朱正廷低声念叨了句什么,他将茶壶放在圆桌上随口问了句,半晌没得到回答,又拿起倒扣的茶杯用手轻抿杯口倒好端过去。 

 

“冬天要来了。” 

 

那人又开了口,这下福利可听清楚了,扑哧笑出声来,“正廷哥,这才入了秋叶子都还没落呢,冬天怎么说也还得有两个多月。” 

 

朱正廷没接福利递过来的茶杯,只是又向窗外转了转头,看着楼下买报纸的小孩,自言自语了句,“冬天是要来了的”。 

 

福利端着茶杯的手进也不行退也不是,只得干咳两声,回到圆桌旁放下。冬天哪能来这么快啊。 

 

福利在房间又站了会儿,只以为是朱正廷惧冷,想着等会告诉杜班主让老王今年早备一些炭,退到门口想了下又将茶杯连同那壶温茶拿出来,正撞上刚要进来的黄明昊。福利低头道了声歉,在廊口碰见其他角儿的丫头往后厨那边走,一道儿交给她拜托再放炉子上多煮会儿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小姐,他往哪里去了?” 

 

“四围山色中,一鞭残照里。” 

 

长亭里崔莺莺茫然的目光伴着缠绵尾音绕梁不休,红幕合,戏台下的看客们如痴如醉一时竟不知悲喜。 

 

 “永老无别离,万古常完聚。” 

 

旦角刚谢了看客们下了台,俊朗小生便迎了上来,伸手扶上眼前人的柳叶腰,一开口清新的唱腔同飘然台步,活脱脱潘安在世,细细看去,不是刚刚台上那张生张君瑞又是谁。 

 

再看那旦角,朱唇一嗔,凤眼一垂,婀娜身段轻扭,接着小生的吟词开口,声音软糯全然没有了台上崔莺莺的痴缠,“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”。 

 

两人相视一笑,同朝后台走了去。 

 

这是两个人的默契,西厢记这出戏最后给了看客无限遐思,张生进京赶考,红娘却问他去了哪里,莺莺的回答“四围山色中,一鞭残照里”更是多了一分茫然与虚无。 

 

结尾留白,他们却在第一次唱出这个场景时便在心中默认了这是个悲结局,莺莺最后的送别注定了这份情的无果。倒不是两个人的刻意,只是在他们真正扮上演绎出那份难舍难分时,旦角站在长亭里望着小生的背影,最后唱出的词竟多了几分缠绵与悲切。 

 

“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” ,这是旦角下台后对小生说的第一句话,眼角的泪将浓胭脂模糊,小生伸手为他拭去,缓缓唱出“永老无别离,万古常完聚”,这是王实甫给张生和莺莺的圆满结局,他们刚开始学戏时便读过,真正唱了这出戏后,话本子更是每日放在枕边,“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”,旦角盈盈一扭也接了上来,他也想给这出戏一个好结局,即使只是他们心中的结局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正廷,等会儿出去逛逛,后街上新开了一家小酒馆。” 

 

旦角停下正在卸着胭脂油彩的手,转头看着早已卸下装扮的小生,“你这消息倒是灵通”,说罢又转头继续手中的动作,胭脂擦掉露出肌肤原有的颜色,“我这脸是越来越糙了。” 

 

小生指腹轻轻擦过那片已经露出肤色的脸,笑意盈盈,“我家正廷的脸还是这么光滑,直叫我想啊,念啊……”,小生在房间里毫不怜惜自己的嗓子,不知外面的看客为了听这唱腔却是要花上多少个银板子。 

 

“黄明昊,你别没个正经”,旦角佯装发怒,说出的话来却仍旧是软软糯糯的。 

 

是了,台上一出西厢记,扮张生的小生是黄明昊,扮崔莺莺的旦角名唤朱正廷,是这上海城出了名的男旦。 

 

戏班原是江浙一带出身,朱正廷是被拐子拐到那个地方的,戏班的杜班主看他瘦瘦小小一个实在可怜便买了下来 ,让他在戏班里跟着学戏讨口饭吃。谁曾想他却是个极有天分的,收拾收拾便是一副粉面含春的花旦脸,那时学越剧的女子少,大多旦角都是男子装扮,朱正廷因着脸蛋的天生优势也学起了旦角,几个月下来竟成了班主最为看重的。 

 

黄明昊则不同了,在那个年代他是少有的,家里是温州做生意的大户,有钱人家的孩子看了一次戏后回去竟成了痴,闹着要去戏班学戏。家里人哪依呀,有钱人捧戏子,挥金如土是常情,可说到底卖唱的始终是上不了台面。 

 

黄明昊这一闹便闹大了,说着和家里人断绝关系,来到了当时还是到处跑着演出的杜家班。黄家到底还认不认这个儿子谁也不知道,只知道这位小少爷是真的在戏班安定下来了,随着戏班东跑西跑这一待就是近十年,杜家班也慢慢壮大最后在上海安定下来开了个戏楼。 

 

这黄明昊和朱正廷就是戏班的台柱子,一出西厢记引得整个上海城惊叹。 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朱正廷是不胜什么酒力的,只不过因着黄明昊喜欢,便也经常在下了台后趁着夜色寻一处喝酒的好地方。 

 

这酒馆虽小,却是雅致,酒倌儿将人迎到二楼,在一偏僻处落了座,黄明昊喝酒不喜人打扰,只要了几份小菜同朱正廷静听着帘外的评书。 

 

那说书人案板一拍,粗哑的声音缓缓道来,颇有一番独特意味。他讲到了近来街上闹得颇大的事儿,说什么哪里已经开战了,说什么太平的日子不多了。 

 

朱正廷细细听了一会儿,也没怎么到心里去。他自小便是这么过来的,许多事容不得他想,也轮不到他去想,他便只管着今日要再教教那个新来的角儿,明日要再找人裁裁那件不合身的戏服。 

 

谁料偏偏就有那泼皮无赖从这帘前经过,认出了端坐在里面的两位。那人穿得人模狗样,举止却极为轻浮,拿着全金的烟枪将帘子一挑,眯缝眼瞅着正小口嘬酒的朱正廷。 

 

“哟,这不是那可人的崔莺莺吗?” 

 

黄明昊虽在戏楼里待得久,可平日里的少爷教养却一点没落下,贯能沉得住气。可谁让这人偏偏上来就惹到了朱正廷头上,这是他向不能容忍的。 

 

酒杯被闷声摔到桌上,几滴酒溅到地上洇开来,少年带着点怒气的声音略有些沉,“上了台您听声唱,下了台便都是普通人,您若想听,白日里请早,若不想……” 

 

这边黄明昊还未说完,酒楼的掌柜便提了壶酒从隔壁包厢里出来,打了个哈哈向二人道,“里边的老爷久闻两位的大名,特赠壶酒聊表敬意,还望不要被不相干的打扰”,说着又冲门口的人递了个眼色。 

 

那人也是惯会捧高踩低,看掌柜这般模样便知里边的人可不是自己能惹的,悻悻地敛了烟枪转了身去。 

 

黄明昊本也没想把事情闹大,只是接过酒,隔着墙向旁边朗声道谢。虽说戏子身卑,可平日明事理的富家老爷并不少,他们只当是哪位看客好意解围。谁料两人刚拿起酒杯,就听见略低沉的声音透过木墙传来。 

 

“阁下可知,手中这酒……有何特别?” 

 

黄明昊闻言皱着眉头,用手扇过壶嘴轻嗅,待觉察出后面色微凛,“在下愚笨,先生有话便讲”。 

 

隔壁先是轻笑一声,在短暂的沉默后又重新开口,“这酒啊,原产于温州,可惜如今乱世,生意实在难做,温州商户以黄家为尊,黄老爷向来有先见之明,开春时带着大家将生意做到了上海城。可想在这儿扎根,难啊。黄家本定下与一官家小姐的姻亲,除夕那日便是好日子。可如今多事之秋,刚将宅邸搬过来,半月前在回去料理琐事的路上,大少爷就这么……唉。” 

 

朱正廷看着身边人霎时面色苍白,动了动唇却未说话,只是将手覆到对方手背上紧紧握住。 

 

“黄家老爷悲痛欲绝,可官家那边更是无法交代,以黄家为首的这些商户该如何安定暂且不说,只怕黄家遭的这一关,难过啊……听闻……” 

 

“先生不必再说了”,黄明昊攥着酒杯的手微颤,指骨泛白,“黄家……”,他声音有些沙哑,“如今还未将消息放出,自是……有打算”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从酒馆回来后,不待福利前来添茶,黄明昊就迫不及待落了锁,将人打横抱到床上去。 

 

当年杜家班还未壮大时,钱缺得紧,几人凑活一间房是常事。因着当年黄家的势力,杜班主自然是将最好的单人间安排给他,谁料这黄少爷偏偏点名要和朱正廷一同住,这一住就是近十年。 

 

如今戏楼里的住处自是宽敞得很,只是黄明昊这习惯却未曾改过来,借着要和朱正廷对戏的由头,台柱子谁敢说什么闲话,也就这么住了下来。 

 

黄明昊自小就是在洋堂里识得字,平日学戏间隙则自己去寻了不少书读,所见所闻自是开放得很。 

 

少年同住时觍着脸求救于自家哥哥,食髓知味,自此流连床笫之欢。 

 

记得那时刚读《西厢记》,晚上黄明昊将人从身后搂住,念着那书中的秽语,“将柳腰款摆,花心轻折,露清牡丹开”,惹得怀中人红了脸。 

 

想必是在酒馆里就隐忍着的情绪无处发放,可把朱正廷折腾得不轻。事后黄明昊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根洋烟,朱正廷抱着对方的腰欲抢夺,“抽多了就没法唱了”。 

 

“反正也唱不了多久了。” 

 

朱正廷听着头顶传来的沉闷声音,不曾说话,只是将脸往那腰上又贴了贴。 

 

“你说我是不是很无情?” 

 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似是黄明昊终受不了这沉默般,将烟在床柱上捻灭随手丢掉,良久才沙哑着开口。 

 

不待对方回答,又继续道,“是很无情,大哥没了,我还在这戏台上唱得欢,这近十年里,他们明里暗里帮衬着,如今出了这等大事,我竟还有心思玩乐”。 

 

朱正廷并未多言,只是拉着他重新躺下,圈住对方的脖子闷声道,“我想亲你”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朱正廷终于把将就好久的戏服送去了裁缝店,福利近来去后巷的街边小铺里跑得勤,时不时带回些糕点。 

 

福利本也是个孤儿,被朱正廷买了下来,跟在身边,却不教戏。其他人笑朱正廷不肯把身家本领舍给他人,只有福利笑却未言。 

 

这日福利又拎着一纸包点心回来时,朱正廷撇了他人将其单独叫至房里,一番商谈后,福利蹙着眉未理会别人径直出了门。 

 

不过半月,这后巷那糕点铺里扯了红,本就是孤儿寡母的,并未大张旗鼓,只办了桌酒席请了些熟识的人。 

 

那日借着酒劲,朱正廷红着眼握着那夫妻二人的手道,“如今结了良缘,今后便好好生活,安安稳稳的,来年开了春寻个安定地方,人活着啊,不求大富大贵,只求个平安舒心。” 

 

操心完这事儿,朱正廷还是每日唱在戏台上,只是起得愈发早了。黄明昊近来多事,常唱完戏便不见了踪影。 

 

每每清晨都能听到朱正廷在后院吊嗓子,楼里培养了几个模样可人的女旦,朱正廷不吝功夫,恨不得将一身本领尽早交给她们。 

 

其他人只道朱正廷是怕被新人比了下去,需勤加练习。福利来探望他时听见这嚼舌根的话,啐了一口道,“就算正廷哥十年不唱,再开嗓也不是这等凡人能比的”。 

 

朱正廷吃着对方带过来的精致点心,笑而不语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似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,又像是要把什么后事拼命交代清楚般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窗棂上刚结了一层霜时,黄明昊带朱正廷坐着洋车去了城最中心的一家西装店。朱正廷看着附近各色眼睛的人有些害怕地拉住身边人的衣袖,黄明昊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。 

 

黄明昊轻车熟路地喊伙计过来给二人量体,又同掌柜也不知交代了些什么。 

 

隔几日,二人刚下台便收到了伙计亲自送来的两身西装。朱正廷脱下戏服卸了装扮,洗净手小心翼翼抚着那西装细看,在黄明昊的催促下穿上后才发现,袖口处绣了朵淡红色的花,点缀着竟不觉突兀。 

 

朱正廷认得,那是杜鹃花。那时黄明昊还未进入戏班,看完戏后偷偷跑到后院,正巧遇到练唱的朱正廷。 

 

那时,黄明昊拿出在怀里揣了许久的洋零食,央求眼前这个好看的哥哥陪他说说话,他问朱正廷家在哪里,如何求了父母来唱戏的。 

 

朱正廷苦笑,人的烦恼并不同,黄明昊只当唱戏是寻个趣,而朱正廷则是为了能活下来。那时,他告诉那小孩,他不记得家在哪里了,只知道家门口开着很漂亮的花,叫杜鹃。 

 

黄明昊哄着自家哥哥穿着西装去了照相馆,朱正廷局促地坐在红木椅上,盯着面前的照相机不敢眨眼。 

 

也不知照了多久,在伙计比了个结束的手势后,朱正廷才长舒口气。谁料黄明昊也不知又和老板说了什么,拉着朱正廷去了后面另一处布景,房间里空得很,唯墙上扯着一大张红布。 

 

朱正廷再不懂也看出些端倪,站在原地不肯配合,黄明昊无奈只得上前拉过他的手道,“只是一处布景罢了,年底了图个喜庆,你不要想多”。 

 

朱正廷这才扭捏着任由黄明昊牵着站过去,只是听着那不停的咔嚓声,还是红了脸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上海城下了第一场小雪,朱正廷披着外衣在戏楼门口廊下站了好久,看着不远处小孩还在高声喊着卖报,心中酸涩过去买了张,又在一旁的包子店买了些吃食分给附近小巷里的乞丐。 

 

唉,只求这冬天能早点过去。 

 

朱正廷在廊下跺掉脚下的雪,刚欲甩外衣时碰到不知从何处归来的黄明昊,见他穿得单薄,忙将外衣的雪抖掉,披到对方身上。 

 

回房后朱正廷去添了茶,黄明昊无事便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,朱正廷凑过去正看到报纸右侧的结婚启事。 

 

他不常买报纸,对这更是不懂,疑惑着问身边人。黄明昊笑着将他拉到怀里,道,“这是从西洋传来的,但凡有头脸的人物都喜欢搞这些,臭显摆,普通人结婚就不弄这些形式,只需个结婚证书就好”。 

 

“结婚证书?” 

 

“嗯”,黄明昊扯过一旁平日里教朱正廷练字时用的纸笔,那还是他赶潮流花了大价钱买的钢笔。 

 

朱正廷将纸铺平,黄明昊左臂圈住他的腰,握着他的手边写边念道,“从兹缔结良缘,订成佳偶,赤绳早系,白首永偕,花好月圆,欣燕尔之,将泳海枯石烂,指鸳侣而先盟,谨订此约”。 

 

“结婚人……”,黄明昊笔顿了顿没再继续下去,只是转头在怀里人的颈侧落下一吻,轻声道,“都是些形式罢了”。 

 

朱正廷知趣地没再多言,只是叮嘱他最近天儿冷了,往外跑切要记得多穿些。 

 

赶在第二场雪前,黄明昊带回了之前照得相片,朱正廷关在房里细细看了好久,有两人端坐在红木椅上,有黄明昊拿着扇子轻笑,还有……两人穿着黑西装站在红布前…… 

 

朱正廷看着看着眼眶就湿了,撇过头拭掉,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,只是看着这相片,胸腔里莫名堵得慌。 

 

他从未奢求什么,只是心中有个芽儿,你若给它点水,它不敢长开,却顶破了皮肉,挠得人心痒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离除夕还有半月时,上海城飘了第二场雪,那日朱正廷不必上台,闲来无事又到廊下站着发呆。 

 

这场雪下得大啊,街上不见了卖报的孩子,包子铺早早关了门,他也没等到那个向来晚归的人。 

 

戏楼里的西厢记还在唱,崔莺莺还是那个崔莺莺,张生却再也不见了那个人的踪影。新扮张生的是个头次上台的小生,因着紧张嗓子有些颤。 

 

朱正廷下台时习惯性轻甩衣袖,等着那人的话头,良久,手就这么僵在半空,却也只是轻叹口气去了后台。 

 

福利来找朱正廷时,带来了富商黄家独子要和一大官家小姐成亲的消息。朱正廷不常出门自是不知,福利描述得绘声绘色的,说是几个街区如今都拦了人要好好装点。 

 

朱正廷并未接话,只想着要再和那个小生多练练戏才好。打发了福利,他在桌前坐了好久才拿出纸笔,一笔一划地不知写了些什么。 

 

杜家班的台柱子如今只剩一个,朱正廷上场上得愈发勤了。 

 

除夕那日,别的角儿都去后院收拾年货,唯前台这出西厢记还在唱着。 

 

唱到张生初遇崔莺莺,外面接亲的鞭炮该响起来了。唱到莺莺初生爱慕情,想必几个街区外的地方早就人山人海看这富家姻缘。唱到张生莺莺私相会,不知这西式婚礼还需不需要拜堂。 

 

唱到莺莺十里长亭送别心上人,不知,不知,不知他掀盖头时会不会想起曾共枕这么多年的人…… 

 

楼外的大红灼灼如火,烧疼了楼里的崔莺莺。 

 

那晚的戏楼早早关了门,大家在后院包饺子放鞭炮忙得不亦乐乎,朱正廷撇了众人独自爬到楼顶。 

 

那里视野好,能看到好几个街区外的热闹,刚搬来这里时黄明昊曾带他爬上来过,这么多年了,砖瓦早就积了厚厚一层灰。 

 

朱正廷抱着壶酒却不肯喝,只是这么抱着。他向来不爱酒,只是因那个喝酒的人。 

 

也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他才回过神来。朱正廷向来不合群,福利怕他在楼里孤单,捎上家里包的饺子,寻了好久才找了上来。 

 

除夕那晚,这个世界的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,朱正廷没吃饺子,没喝酒,却觉得自己醉了,真的醉了。 

 

他哭啊,把这么多年不曾淌过的眼泪全流了出来,他抱着那个倒了一身酒的酒壶,自言自语道,“我唱了这么多年的戏,可我并不爱戏,刚开始啊,只是为了讨口饭活下来,后来啊,支撑我唱下来的,左右不过一个你罢了。” 

 

“如今,连你也没了,我便不想再唱了。可下了台才发现,这饭碗早就长在我手上了,烂了块肉扎了根,怎么薅都薅不动。原来,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过,我就是个卑微的求着苟活下来的人,没什么不一样,真没什么不一样”。 

 

那是莺飞三月,少年为了他和别人吵得面红耳赤,明明是那么有教养一人,为他骂起人来却不堪入耳。被师傅罚了,两人边练着把式边一同流眼泪,过后还要把人搂在怀里细声安慰。 

 

偶尔练得好,得了赏,两个少年郎乘舟荡漾在湖中,在接天莲叶中两人轻吟着戏曲中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。 

 

他成了张生,他成了崔莺莺。 

 

那新婚夜该是如何的啊,喜娘往新人身上撒花生枣子时别扔疼了他,喝了合卺酒就算是永不分离了吧,他会不会怪责那些闹完洞房还趴在门口的顽皮孩童。 

 

那新嫁娘一定是极美的,他从前常说自己生得好看,是啊,只是好看罢了。 

 

朱正廷又唱了起来。趁着月色,他唱永老无别离,万古常完聚。没了看客,他唱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年后连续几天,那大官家为了讨个好彩头,在戏楼包了场。朱正廷作为楼里的台柱子自是每日上场,不过他却不曾见过那新婚妇。 

 

也是,人家多高贵的人儿啊,哪能来这种失身份的地方。不过,在包场的最后一天,朱正廷还是见到了那个人。 

 

那日朱正廷刚上台便察觉到有些不对,他望了一圈台下没望到,可这么多年相处的直觉让他确认,那人是该在这里的。 

 

下台卸了妆,刚回房黄明昊便在朱正廷要关门的间隙挤了进来。他带上门,局促地站在门边,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般低着头不敢看眼前人。 

 

朱正廷轻笑道,“今日包场便结束了,黄少爷欲结账找杜班主便好,我只是个唱戏的”。 

 

“正廷”,那人的声音像是在水银中浸过般,嘶哑却让人欲罢不能。 

 

“黄少爷”,朱正廷态度坚决,他转身打开窗透气,嘴里的话头却还是不停,“我本就是个皮肤滥|淫的蠢物,如今只是想求个安稳,求少爷高抬贵手……” 

 

黄明昊的声音带上点恳求的意味,“正廷,你别这样,我……” 

 

“明昊”,朱正廷打断他的话,却也是软了下来,“什么家啊国的,我不懂,我自小便是一个人,这些年谢谢你,之后的日子,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把这戏唱下去”。 

 

黄明昊听对方变了称呼,言语中也带着不肯委曲求全的意思,一时竟不知进退,咬咬牙,黯然转身离开。 

 

朱正廷听着脚步声渐微,实在撑不下去,颓然瘫倒在地,紧握着的指骨泛白,细听去,似是在低声呢喃,“你为何不再拉我一把,再多说一句……我怕是就要跟你走了的”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这个年过得格外长,朱正廷总算是把那个可人儿的女旦带出了师。西厢记换了人演,他便更不常上场了,只待在后院里帮杜班主调教些新人。 

 

快开春时福利一家还未来得及搬走,战火便烧了过来,来听戏的人愈发少了,朱正廷也在雪快融尽时大病了一场。 

 

戏楼里想躲的都背着积攒的钱财连夜跑了去,还想讨口饭吃的留下给那不多的看客唱着。楼里自是抽不出人手来照料朱正廷,还是福利安妥了家里,日夜来看顾。 

 

朱正廷看着福利带来的那些西药盒上印着他看不懂的字符,这等价值不菲的东西,不用想也知是谁的安排。 

 

那几日发烧得厉害,躺在床上睁不开眼,他能感觉到身边有个人来来回回地烧水,帮他擦拭。喂药时老是呛出来,那人干脆将朱正廷抱在怀里,将药融了,一点点喂进去。 

 

朱正廷虽意识有些模糊,可那人的怀抱,那人唇瓣的触感,他怎会感觉不出来。 

 

待烧退那天,睁眼还是福利忙碌的身影,如果不是枕边依旧残留的熟悉味道,朱正廷真会以为那是一场梦,一场美丽又残忍的梦。 

 

福利未多说,朱正廷也便不多问。 

 

那日他大好了,开窗却见街上不见了各种商贩的身影,只是偶尔能见几辆军用车开过。福利说如今上海城锁了,进不来出不去的,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。 

 

朱正廷了然,只是叮嘱他若有逃走的办法了定要带着全家离开,钱财不够尽管来找自己要。福利摇了摇头道,“出不去的,如今这城里到处都有人盯着,只盼何时外面那支义军能把这城攻下来,打仗不怕,怕就怕这好不容易挺起来的脊梁硬生生被人折了下去”。 

 

朱正廷望着窗外街口那道转瞬即逝的身影,沉默不语,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与黄明昊这么多年究竟算是什么。 

 

从前觉得至少是可以相伴的人,如今朱正廷只觉自己是个累赘。如果你心里没我,何苦来我面前装模作样,若你心里还给我留了点位置,又为何相惜这么多年,从未提过一个爱字,连要离开也不曾告知于我。

 

他不是富家小姐崔莺莺,他更不是落魄书生张君瑞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这戏楼终究还是没逃过乱世的命运,那些穿着整齐军装的人吆喝着进来时,朱正廷正端坐在房间里练字,被那声音吓得一抖,整张纸就这么废了。 

 

朱正廷作为楼里的台柱子自然是逃不了的,他也不打算逃,本就是在别人脚下讨口饭吃,给谁唱不是唱。 

 

他换上戏服,在镜前涂着胭脂,只是再也不见了从前那般秀丽扮相,凤眼朱唇,那般凄艳妆容道尽了煎熬痴缠。 

 

这戏楼成了那些人的欢乐地,封了门,有时来的是身着军装的人,有时是说着他听不懂的外国语的洋人。 

 

偶尔有在这儿过夜的,也有唱完便被带走的。朱正廷只是锁紧了房门,大家都是可怜人,他当初不愿走,如今也无心去批判旁人。 

 

他有时无聊了趴在窗前望着冷落的街道,前几日看见福利来过,刚到拐角处便被人拦了去。 

 

朱正廷此时全然不在意身处虎狼窝,只是在想福利那般老实的人,不知能不能带着妻儿逃过这场灾祸。还有,那人,如今是否还安稳。 

 

掐着日子,此时可能正是妻子孕吐的时候,那般娇贵的富家小姐,可有黄明昊忙的了。朱正廷想起自己病中的怀抱,他那般温柔的人,定是将佳人抱在怀中细细怜惜的吧。 

 

朱正廷对杂事向来不在意,可怎么关于他的一切,都记得这么清楚呢。 

 

如果有机会,他定得去让福利想办法找街头的老李要点酸梅子,听说女子孕中爱吃那东西,不然妻子不舒服,黄明昊定得心疼的。他可见不得他难过,想想心里也堵得慌。 

 

朱正廷百无聊赖练字打发时间时,看着出现在房门口的福利,着实吓了一大跳。来人不肯多解释,只说是想办法混了进来,如今这戏楼成了虎狼窝,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朱正廷待下去。 

 

福利道如今戏楼被盯得紧,后院墙角有个不小的洞,明晚子夜有人在那儿接应。 

 

朱正廷闻言不待对方多说便问道,“是他吗?” 

 

福利不肯回话,只是叮嘱他明晚切要记得逃出去。 

 

“不逃了,在这儿有吃有喝还能唱唱戏,出去了就彻底成了浮萍,无依无靠的”,朱正廷说着,又继续手上的动作,如今这钢笔字竟也练得有模有样。 

 

“怎会无依无靠,他说过会将你安顿好,更何况,还有我,到时你若真不想跟他走,那便去我那儿……” 

 

“福利”,朱正廷打断他的话,抬头笑道,“这乱世都不容易,我何苦给人添麻烦。” 

 

“正廷哥”,福利也软下声音央求,“明昊哥说了,无论你来不来,他都会在那儿等着,一直等”。 

 

朱正廷忘记到底是怎么回复的了,只记得自己反复嘟囔着一句话,“你再容我想想”。 

 

再容我想想。 

 

上天终究是没给他细想的机会,那日他卸了装扮刚回房间,杜班主便带人敲开了房门。那架势不用说也明了,朱正廷只推脱自己身体不适,谁料那位着整齐军装的人却一巴掌把他扇到地上。 

 

那晚在床上他拼尽了毕生气力挣扎,终是坏了对方的胃口,啐了他一口摔门而去。 

 

朱正廷攥着身上褴褛的衣物,没有半点难过,只是觉得累,真的,好累啊。 

 

那一觉昏昏沉沉睡了好久,醒来时天边已经泛了白。他没有思考什么,只是机械地换好衣服,从柜子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提木箱。 

 

如今没了早起吊嗓子的人,后院冷清得很,朱正廷压过角落里人高的杂草,那个不小的洞就这么摆在那里。 

 

朱正廷站了半晌,也不知空洞着眼神在想些什么,天上下起了小雨,他呆愣在原地不进不退。 

 

都说戏子身卑,只要给钱便唱给天下人。可纵使他唱给那些手中沾满鲜血的人,这脊梁却始终挺得笔直。 

 

若要他将这脊梁弯了,折了,那必得先把他这命拿了去。除非,除非这世间有比他这命更重要的东西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朱正廷又大病了一场,没人照料自是缠缠绵绵病了许久,在床上躺了许久。杜班主饶是再爱财,也不敢扰了那些人的兴致,对朱正廷颇有些让其自生自灭的意思。 

 

到底正是年轻时候,春分那日竟也能撑着坐起来了,往常一样开了窗,窗外却又变了一番风景,这等混乱日何时才能完啊。 

 

那个人终究是在他命里占了大半的,趴在窗台半梦半醒中又想到他了。如今黄家的生意应该也不景气吧,也不知他岳丈家站得哪个队。他向来是明事理的人,学识多,向人低头的事儿他干不来,也不知那种倔强脾气会不会遭罪。 

 

还有那日……那日…… 

 

朱正廷记不太清了。高烧几日,他头疼得厉害,昏沉地抓着被角,他念叨,“我平生最不爱干这等屈辱的事儿,可我想见你,饶是狗洞我也爬,你说子夜等我的,我来迟了,你是不是便不愿等了,我怎么没看见你呢,你究竟是怪我迟到,还是根本就怕我这个累赘”。 

 

他又道,“我本就是个无根的人,这里对我来说至少是个吃饭的地儿。如今你有家室,又当回了你的黄少爷,何苦再让我拖累呢。我不愿再见你,也不能再见你”。 

 

那日他究竟有没有爬出那个地方,他忘记了,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唤他的。 

 

只记得回到房间时,他身上沾满泥泞,挂着杂草。这一病啊,错过了不少,听闻如今战况胶着,那些人胡作非为,城里的人苦不堪言,外面那支军队只待一个时机边要攻进来。 

 

别人都道,这杜家班如今也成了腌臜地,白日唱戏,夜晚宣淫。朱正廷病愈后又在床上躺了好久,杜班主到底还是顾及一点旧情,亦或是怕人死在这里触了霉头,倒也会安排人来送些吃食。 

 

朱正廷乐得自在,闲来练练字,其余时间都趴在窗前发呆。 

 

终究还是要面对的,那日杜班主来房里看望,他也没再继续装下去,只道,“我唱戏,但其他事儿我干不来”。 

 

杜班主一反往常,竟也温声开解,“好好好,只唱戏,咱们戏楼里的台柱子可不得好好关照着,只是……”她话锋一转,“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位王将军,他近日常来楼里,说是还想一睹当年莺莺的风采……” 

 

朱正廷想起那般油腻猥琐的模样便直犯吐,强忍着不适道,“明日我便登台,只是其他事若要相逼,那我也只得求一死了”。 

 

杜班主笑着满口答应下,关了房门还未走远,朱正廷便听见污言秽语的咒骂声。 

 

傍晚朱正廷落了锁,刚欲转身关窗,却无意听见外面廊里有人低声商讨着什么,似是早就将这封锁的戏楼当成了据点,如此机密竟也这么说了出来。 

 

朱正廷贴在门边屏息静听,听得不甚清晰,隐隐约约提到了什么初八那日,什么运送军火里应外合,还有什么定要将黄家尤其是那黄少爷一网打尽。 

 

门外又静了下来,只有偶尔几句调情声。朱正廷坐在桌边不觉间竟出了一层汗,湿透了里衣,贴在身上冰凉。 

 

饶是他再愚钝,此时也猜出个一二。外面那支义军需要时机攻城,这黄家便是内应,只待初八那日将军火运送出去,然后……然后…… 

 

黄家……黄少爷……这偌大的上海城还能找出几个黄家……更何况,这还真像他的作风。 

 

到底是人心难测,只怕此时他还不知这消息早就被人泄漏给了这些禽兽。朱正廷一夜没睡,只是抓着被子暗暗心惊。 

 

他想起黄明昊躲在石头后悄悄看自己吊嗓子,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练字读书,想起他被师傅训了之后还要哭着跑出去给自己买糕点,想起两人初尝人事时的生涩交缠。 

 

朱正廷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里,他只知从前有黄明昊的地方便是归处。 

 

人人都道他一颦一笑皆是戏,是啊,都是戏,不是他。唯在黄明昊面前,他才是他。 

 

记得两人初扮张生莺莺时,戏班人打趣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那时黄明昊还仰着头道,“怎么,我就是要和正廷待一辈子的”。 

 

一辈子……一辈子怎么这么短啊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如今这戏楼是传不出消息了,他无能为力,只得生熬着等天亮。虽是病愈,脸上却仍不见血色,一层层胭脂油彩糊了上去,哪还窥得当年半分。 

 

西厢唱罢,他未谢幕,径直从台前走了下来,在杜班主愕然中走到其面前道,“正廷学戏十余载,唱这出西厢记也有数年,如今力不从心,求班主了我一心愿,从此一切听从班主安排”。 

 

杜班主望了眼一旁饶有兴趣坐着的王将军,在征得对方同意后,朝朱正廷做了个请讲的手势。 

 

其实朱正廷紧攥的双手早渗满了汗,他在赌,赌自己这张脸,赌自己唱戏的功底不输从前,赌这王将军的兴致未减。 

 

“我想在这台上唱最后一出戏,开门迎客,让我,好好地谢个幕。” 

 

“啧”,王将军闻言轻笑,单手撑桌上眯眼打量着朱正廷道,“开门迎客,倒不是不可以,只是……我让你隆重地谢个幕,你……得怎么报答我”。 

 

朱正廷此时倒是松了口气,只要有机会,便好。他退了两步,衣袖轻甩,就这么弯身跪了下来,“人都道戏子无义,我这无义之人在此给将军磕三个响头,待谢幕之后,一切全归将军,正廷绝无半句怨言”。 

 

这脊梁还是折了。 

 

终究还是有比命更重要的。那是情,一份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。 

 

迎客那日熙熙攘攘来了不少人,许是王将军在外放了什么承诺,亦或是朱正廷这最后一出戏的由头真诱了人来。 

 

他起了个大早去后院吊嗓子,上场前又细细绘了妆容,只是如何描都有种凄艳感,到底是没了当初的心气。 

 

那般柳叶身段一出场就带来欢呼喝彩,转身回眸间,他看见福利站在人群里悲切地望着他,看见曾在街头卖报的少年站在门口张望,看见酒馆的掌柜与众人一同鼓掌。唯独没看见他。 

 

不过,他应该是来了的。他知道。 

 

一曲西厢唱尽,红幕未合,他走出长亭继续唱道,“这路途险阻,只愿有情郎莫要被那贼人埋伏去,初八日盼你平安。若有来世,只求做对儿戏水鸳鸯,并蒂池莲”。 

 

戏子无情,戏子无义。朱正廷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了十余载,自己的人生总在别人的故事里落幕。 

 

一辈子,总得为自己活一回。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黄明昊踉跄着抱着木箱来了郊外一处低岭,身后有来上坟的燃着鞭炮,聒得他捂着耳朵坐到了一旁。 

 

雪落在发丝上融化,冰冰凉凉的,同他这些年的心境一般。他自言自语道,“又是一年除夕了,正廷,你看我现在连头发都要白了。下一辈争气,堂兄家的那几个孩子都比我们厉害,黄家在这上海城是蒸蒸日上,我也算是对得起早去的兄长和父亲了,可是……我对不起你啊”。 

 

“当年除夕,我与宋小姐拜了堂,那晚我一个人爬到了房顶,喝酒醉倒天亮,当时我就在想啊,你向来不与他人亲近,除夕晚没了我,该多么孤单啊。” 

 

“我在郊区置了一处房,想着年后定要接了你去,可那时你眼里全是疏离。我常常在想,那时你若再多说一句话,我就要不管不顾拉着你离开的。” 

 

“戏楼被封后,我想办法送了福利进去传话,那晚我等了好久,真的好久,从子夜到天亮,我一遍遍告诉自己,你只是有事耽搁了,可我怎么就是没等到你呢?那天下了小雨,我离开时又试着唤了你的名字,可终究还是没听到回应。我想,你大概是厌了我的。” 

 

“后来我联系上了义军,想着待攻城时,我便趁乱去掳了你,哪怕你不愿,我也要学那土匪将你关在家里,再也不放。可我哪敢啊,我怕,我怕你厌我。可我……只是想见你,想问问你,你可曾记恨我,又可曾念着我”。 

 

“其实我向来不知你的心思,原以为那些年不过是你施舍给我的一点温暖而已,我只当你是入了戏,把我俩看成了那张生与莺莺,而朱正廷对黄明昊却不曾有过情。” 

 

“直至那日……那日……”,黄明昊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。 

 

那日不知是何处先响起了枪声,楼里哭喊着乱成一片,黄明昊瘾在人群里,眼神紧紧捕捉着台上那抹身形,却在拥挤中被人推了一把,再抬头,便再也找不到了。 

 

台下台上四处都是血迹,有中了枪的,更有被踩踏在脚下送了命的。可是,怎么找不到他呢? 

 

他趁乱从台前跑到幕后,却唯独不见那道熟悉身影,直至到了房中,看到桌角放着的那封信,黄明昊才颤着红了眼。 

 

信封上“明昊亲启”的熟悉字迹,是黄明昊曾手把手教他写的,信的内容简单,短短几个字却把黄明昊推向了深渊。 

 

“勿念,来世,再见。” 

 

那日黄明昊捏着那薄薄一张纸,坐了许久,戏楼里街道上,四处的枪声哭喊声持续了好久。直至仆人在房里找到他时,他才猛然回过神来。 

 

他拉开床头衣柜翻找,朱正廷总爱把些贵重东西藏在那里,果然一个未上锁的木箱被埋在厚重衣服里,黄明昊抱在怀里带回了宅邸。 

 

好歹也是个念想。 

 

只是这么多年过去,他从未打开过。他不敢,不敢啊。他怕睹物思人,更怕这贵重之物与自己有关。 

 

他撑了这么多年,看着上海城从动荡到安定,看着黄家的生意日渐壮大,看着堂兄家的孩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。他撑不下去了。 

 

他觉得自己好像终于要随他去了。 

 

身后的鞭炮声停了,良久,他才颤抖着缓缓打开那木箱,里面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年仍整整齐齐地叠在那儿。 

 

西装袖口的杜鹃花依旧秀丽,就像当年的朱正廷,盈盈绽放。 

 

那是朱正廷第一次穿西装,平日里穿惯了戏服,那般规整的衣服,他舍不得,小心翼翼地叠放在衣柜里,一放就是这么久。后来只剩自己一个人了,他常在房里偷偷拿出来摩挲,像是,他还在身边一样。 

 

西装下面是一摞相片,这么多年受了潮,粘连在一块。黄明昊仔仔细细地一张张掀开,照片上朱正廷的拘谨样子让他不由得鼻酸。 

 

最下面一张被朱正廷用布包了起来,背景是一片红,结婚时才用的那种大红。朱正廷局促地看着镜头,左手被黄明昊紧紧握住。那时也不知是怎么了,黄明昊忽然想转头看看身边人,浅笑的那瞬间恰好被照相师捕捉了下来。 

 

那时他骗朱正廷是过年图个喜气,其实,是他知道以后怕是不能陪在对方身边了,他私心想走个形式,这个只有他自己在心底想过的形式。 

 

黄明昊看那相片看得出神,风吹过,一张纸晃晃悠悠地从那团布里掉了出来。 

 

黄明昊捡起,轻轻摊平,纸张泛黄,上面的钢笔字早就有些洇了。那是朱正廷的字迹,从前黄明昊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过。 

 

看着纸张上的秀娟小字,黄明昊终于泣不成声,嘶哑着声音唱了起来,“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……都成了眷属啊”。 

 

有位跟着长辈来祭祖的孩童,听着这悲切唱腔,扯着衣服天真地问怎会有人在这荒郊唱戏,那长辈揉了揉他的头道,“可怜人罢了”。 

 

他唱,唱的是莺莺张生深陷痴缠。他道,道的是少年人相知相伴。他念,念的是戏成真不可理喻。他说,说的是命运玩笑棒打鸳鸯。他别,别的是……别的是……他啊。 

 

泛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几行字:从兹缔结良缘,订成佳偶,赤绳早系,白首永偕,花好月圆,欣燕尔之,将泳海枯石烂,指鸳侣而先盟,谨订此约。 

 

结婚人:黄明昊  朱正廷 

 

“哈哈哈哈哈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……眷属……当真可笑,当真可笑啊。若有来世,我不要同你做那戏水鸳鸯,并蒂池莲,我只愿不要遇见你,只愿,你平平安安,稳妥一世。”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明昊,明昊。” 

 

黄明昊猛地睁开眼,外套从身上滑落,看清眼前人后长舒了口气。 

 

朱正廷弯腰将羽绒服捡起披回他身上,摆弄着手机在沙发旁坐下,“别睡了,等会儿杀青宴要迟到了”。 

 

黄明昊点点头,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梦中醒过来。毕竟,那梦,太过真实,他现在还心悸。 

 

休息室里半晌无言,直至助理探了头进来提醒他们车快到了,黄明昊才堪堪有些清醒。 

 

“正廷”,黄明昊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“你想好了吗?” 

 

朱正廷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,只是稍侧了侧头疑惑道,“什么?”话毕似是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是说向她求婚吗?” 

 

黄明昊没回答,只是低着头道,“我做了个梦……我们真的成了这电影里的主角……正廷,对不起……” 

 

“明昊”,朱正廷打断他的话,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睛道,“人的热情和精力都是有限的,付出久了得不到回应总会倦的,后来啊,我才发现,其实没什么不一样,无论是谁,都没什么不一样。” 

 

“知道我为什么一口答应下接这个电影吗?没有商机,没有卖座,可我是真想给自己留个念想。真的去扮了,演了,我才觉察到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究竟该归向何处。” 

 

“究竟是谁负了谁,牵扯不明白,理不清楚的,没个定论的东西,又何必去在乎呢?” 

 

再之后朱正廷说了什么,黄明昊已经听得不甚清楚,他闭上眼喃喃道,“这场梦还没醒呢吧”。 

 

一曲毕,看客散,角未醒。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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